家里蹲的26年,他结束了不起眼的一生

发布时间:2023-4-7 10:52:16   点击数:

从那以后,大闪似乎养成了一个习惯,遇到挫折后就回到家里蹲上一段时间。不沟通,不倾诉,整个人像一截木头一样躺在床上,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荡。

童年

大闪第一次“家里蹲”,是十一岁的时候。

大闪的脑袋很圆,却从小头发稀少。一层细软的黄发伏贴在头顶,露出几块白色的头皮。人们送了他一个不太善意的绰号:光头。

这个绰号起先在同学之间传播,后来连班主任也知道了。每当大闪犯了错,班主任就会怒目圆瞪,大喝道:“光头,你给我站起来!”同学们捂着嘴发出窃窃笑声。

大闪慢慢起身,弓着背,缩着肩,头垂得很低很低,双手在宽大的校服袖子里发抖。从背后望去,仿佛一团暗沉的浓云,随时会挤出雨来。

他试过用帽子遮掩头部的缺陷,但学校规定在校期间必须保持免冠。有一次自习课时,他的帽子被代班老师一把扯下,又激起班里的一阵哄笑。

十岁以后,大闪的身体开始进入到快速发育的阶段。他的身高像竹子一样节节生长,后背厚实得像一堵墙。许多同学开始抱怨他挡住了看黑板的视线。于是老师将他的座位挪到了教室最后一排。

大闪背靠着墙壁,凉爽的触感沿着脊柱缓缓爬升。他突然感到很安全,很自由。他知道,身后再也不会有讥嘲的视线在他的头顶游走,也不有揉成一团的草稿纸突然被丢到他的头上。

大概也是在那时,大闪开发出了一个新的兴趣——画画。他天赋极好,画什么像什么。起先只是在课本上发挥,给插图里的小人画上防弹衣和冲锋枪。后来开始醉心于人像。

TVB版《天龙八部》红得发紫时,他回忆着剧中人的样子,用自动铅笔一下一下地勾画。先起稿,再画五官,最后精修头发。一幅画大概需要三节课的时间完成,眉梢眼角,一颦一笑,无一处不相似。

这套人像在整个年级得到了大规模传阅,大闪的地位也骤然提升。他开始“接单”了。有人用一包零食换一幅乔丹的肖像,有人用一个铅笔盒求一张暗恋对象的素描。家境好点的孩子直接付现金,定制一幅妈妈的人像当作讨父母欢心的礼物。

大闪有求必应,无论报酬多少。他似乎并不在乎什么酬劳,画画于他而言本身就是赏赐。每一张画纸都像一张飞毯,带领他抵达一个新的世界。在那里,他忘记烦恼,忘记自己,只剩下与纸上人物融为一体的纯粹灵魂。并且,“光头”这个绰号开始渐渐被人淡忘了,同学们提起大闪,使用的称呼都是“那个画家”。

大闪以为他会一直这样下去,度过仅剩一年的小学时光,却没想到这平静的白日梦再度被撕碎。那是一节自习课,老师布置了作业让大家自行完成。大闪把头埋在一摞书的后面,画纸藏在作业本下,又开始了创作。

画得忘我时,画纸突然连同作业本飞了起来。他抬起头,班主任肥大的肚子对上了他的视线。画了一半的作品被撕成两截,丢在了两排课桌之间。一双大手钳住他的肩膀,像抓一只鸡一样将他提了起来。

教室里的灯白花花的,大闪的耳朵嗡嗡作响。他听不见班主任的辱骂声,只能看到对方的嘴唇一张一合,唾沫星子飞溅出来,其中一滴落在他光亮的脑门上。他感到恶心,想伸手去擦,却不敢动,只能任由那滴唾沫留在头上,像一条蠕动的爬虫……

那天放学回家后,大闪再也没有回到学校。他蜷缩进自己的卧室,像蜗牛缩回壳中,只有喝水和上厕所才会短暂地走出房间。大闪的父母和老师同学了解了下情况,便不再逼着他出门,只是隔着门问他冷不冷,饿不饿。

大闪默不作声。母亲便把饭菜做好放在门口,等着他自己出门来拿。他们似乎怀有一种朴素的相信,儿子只是暂时遇到了困难,他早晚可以走出来。

家里蹲了十来天后,大闪的班主任登门拜访,问大闪什么时候能重回学校,学生不明不白旷课,他不知道怎么和校长交代。母亲用一只胳膊把班主任拦在门口,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一通,说:“我的儿子我自己教”。班主任悻悻离开了。母亲关上门,一转身,看见大闪卧室的门敞开着,大闪站在门框里,脸上挂着泪。

北京

从那以后,大闪似乎养成了一个习惯,遇到挫折后就回到家里蹲上一段时间。不沟通,不倾诉,整个人像一截木头一样躺在床上,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荡。

在这段任由自己无限下沉的时光里,他静静等待着受伤的细胞复原,搭错的神经归位,然后某一天,好像听到什么召唤似的,“腾”地起身,出门,一切又如往常。

被暗恋的女孩拒绝后,大闪在家中蹲了一个礼拜;发现父亲出轨后,他蹲了两个星期;高考失利,与心仪的美术学院失之交臂后,他蹲了整整一个暑假,直到开学前夕,才走出家门,去理了发,购置了大学要用的物品,买了一张去北京报到的单程车票。

大闪的母亲似乎已经习惯了儿子处理情绪的方法。她觉得,既然儿子可以运用自己的力量走出来,那就随他去,不要进行干涉。强扭的瓜不甜,要是她强行把大闪拽出屋,搞不好还会适得其反。

她一直为自己是一个开明而包容的母亲感到骄傲,直到很多年后,大闪离世,她跪在遗体前哭得直不起身,她不断反问自己,是不是自己的包容害了他。

大学的生活自由而散漫,尤其在大城市,怪人很多,这让大闪变得不那么惹眼。他的性格渐渐开朗起来,开始愿意参加一些集体活动,也交了一些朋友。

我先生就是大闪在大学的好友之一,他睡上铺,大闪睡下铺。两人经常逃课出去闲逛,身上没什么钱,就一人一支烟,蹲在路边看车来车往。

那是年夏,北京奥运会即将开幕,随处能看见福娃和五环旗,大街小巷播放着《北京欢迎你》。首都像一个敞开怀抱的巨人,将全世界的白日梦纳入怀中。

大闪问我先生:“毕业后你要留在北京吗?”我先生说:“想留下来。你呢?”大闪点点头,说:“那就一起留下来吧。”

一年后,他们毕业了,留在北京找工作。大部分同学去做了平面设计师和插画师,几年后又陆陆续续转到其他行业。只有大闪还在坚持画画。

白天他在一家小广告公司做设计,晚上就回到出租屋里画油画。房子租在六环附近,半地下室,仅有的一扇窗子半截在地下,半截露出地面通风。大闪坐在窗子底下画画,各种各样的鞋子就从他的头顶经过。

他说那两年他见过了成千上万双鞋子,新的,旧的,大的,小的。有舒适的凉拖,露出自信的脚趾。也有恨天高,把主人的脚磨出了血泡。他说那成千上万双鞋子,就是他心里的北京。

那些年大闪的工作并不顺利。学校知名度不高,行业内竞争激烈,再加上他总是不擅长处理和同事领导的关系,导致他换了一份又一份工作。后来干脆放弃了任何在职场上的努力,跑去景区卖画,也提供给游人画像的服务。十分钟就能出一张速写,收费二十元。

生意好时,一天能画十几幅。惨淡时,一坐就是一天。树叶缝隙里投下来点点光斑,在淡黄色的画纸上跳跃着。大闪望着那光斑出了神。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想到了什么。后来亲友们整理遗物时,在他的速写本里看到了这样一段话:

我的人生目标是:流浪远方,画画,写诗,酗酒,然后客死他乡。

有一段时间,北京整顿街容市貌,摆摊不被允许,卖画也在其中之列。大闪常常跟着其他摊贩,打一枪换一个地方。听到放风的人喊“城管来了”,就连忙收起画笔,一手扛着画架,一手提着写生包,脚步凌乱地跑到另外一条街上。

最后一次出摊,他跑得慢了一些,落在了队尾,被城管骑着电动车堵住了去路。他被没收了画架,并要求站在画架旁拍照,作为城管出勤的证明。

大闪垂首立着,帽檐压得很低很低,耳边是相机的咔嚓声和城管略带嘲讽的训斥,“这帮外地人,去找份工作不好吗?”那一刻,一种熟悉的屈辱感涌上心头。

大闪说,那件事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在班上受辱的场景,也彻底摧毁了他对北京的最后一点留恋。

几个月后,大闪约我们一起吃饭。他瘦了一圈,皮肤苍白,能看见青色的血管。我先生问他这段日子都在干嘛,他笑笑,说:“没干嘛,在家里待了一阵。”

然后郑重通知我们,他要离开北京回老家了,村子里的老房要拆迁,赔偿款不多,但可以在镇上开个画室,教小孩学画画。

我们都说这是好事呀,都成拆迁户了,还在北京漂着干嘛。他拍了拍我先生的肩膀,说:“你们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,距离再远,我也会赶过来。”

回家

之后两年,我们都再也没有见过大闪。曾经在北京的这些朋友,大多也散落在世界各地。所有人都变得很忙,被工作、房贷和孩子占据着生活。偶尔有人会冒出来问一嘴大家的近况,群里七嘴八舌聊上一会,便又恢复了沉寂。

年,我随先生回到他的老家结婚。我们都是怕麻烦的人,结婚仪式精简得甚至无法称之为“婚礼”。结婚前两天,先生在同学群里通知了大家,但因时间仓促,婚礼现场过分草率,加之地理位置偏远,我们并不想麻烦别人,也并不期待有人会特意赶来。

但是大闪来了。他当时正在湖南探亲,收到消息后,立刻赶往结婚现场。先乘飞机,再换火车,然后是大巴,最后拦一辆黑摩的才抵达我们所在的村庄。他的衣服皱巴巴的,眼睛里都是红血丝,却笑得十分开怀。他说早就答应过你,你的婚礼我一定会来。

那天我们聊了很多,大部分时间,都是大闪在描述他对未来的憧憬。他说下个月老家就要拆了,拿到钱后,就可以把画室开起来。位置已经选好了,是小时候常吃的一家面馆,老板年纪大了,干不动了,就把店面转让出来。他比过去显老了不少,头发也更稀疏,却比我们记忆中的任何时刻都更加快乐。

拆迁款打到村民户头上时,大闪还在睡觉。朦胧中听到外面吵成了一团,村里乱成一锅粥。他预感不好,急忙去查看账户,原本约定的款项,只收到了三分之一。和邻居们聊了聊,大多数人也表示没有收到应得的钱。村长安抚大家,说钱是分批打下来的,剩下的钱还需要等待些时日。

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,款项并没有像村长承诺的那样,落实到每个人的账户上。再去询问,补偿方式竟变成了“以租代征”。大家不由自主想到了最坏的方向:拆迁款在发放环节中被私吞了。

村民群情激愤,日日围在村长家外面发牢骚。大闪说,我们有合同,可以组织起来去打官司,去上访。但说到打官司,原本愤怒的村民此刻却犯了难。有人说请律师太贵了。有人说,告谁?村长吗?都是一个村的不太好吧。讨论了半天,愿意和大闪一起去讨个说法的,就只剩下了同村另外两个年轻人。

他们委托了一位律师,一纸诉状将村委会告到了县级法院。一审败诉。二审又败诉。听说即使再上诉,赢得官司的几率也很渺茫。他们不得不寻求另外的方法——直接向上级举报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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